和美人相关的,总要讲究一个度,要刚刚好,正如宋玉在《登徒子好色赋》中写的:
东家之子,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;著粉则太白,施朱则太赤;眉如翠羽,肌如白雪;腰如束素,齿如含贝;嫣然一笑,惑阳城,迷下蔡。
所以,盛夏时节,对于美人儿来说并不友好,要防晒美白,要止汗抹香,既要穿的漂亮露得性感,又要防止空调太冷受寒凉……好不苦恼。
于是,同样顶了美人盛名的美人蕉就潇洒得多,生来以艳为骨,却最爱炙热的季节与温度,阳光洒下烈焰火热,美人蕉就回馈以绽放的长情,从夏至秋,凉生方歇。
明代诗人严易的《端午日积雨初晴红蕉始放·其一》写得就很是活色生香:
朱明丽日照窗纱,灼灼丹葩映晓霞。寄语芳草斗草伴,红裙应不妒榴花。
难得的是这份热情奔放,从农历五月的端午就已经启幕了,即使历经仲夏烈日的炙烤,也不曾流露勉强的疲态,甚至绸缎般质感的花瓣,别有一番微醺的醉人姿态。
难怪会引得的晚唐诗人罗隐挥毫写下了一首诗(也有人说是明代无名氏所作):
芭蕉叶叶扬瑶空,丹萼高攀映日红。一似美人春睡起,绛唇翠袖舞东风。
从此,“美人蕉”这富有诗意的名字就替代了“红蕉”深入了人心,流传了开来。
哦,对了,美人蕉的别名还有兰蕉《农圃六书》、水蕉《生草药性备要》、虎头蕉《纲目拾遗》,莲蕉《台湾府志》、昙华《药圃回春》、小芭蕉《四川中药志》、洋巴蕉、破血红《江西药用植物名录》、红花蕉《广东药用植物名录》……
清圣祖玄烨令汪灏等人以王象晋的《群芳谱》为基础而增删改编扩充而成的《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》卷八十九对美人蕉就有了科学详细的描述:
自东粤来者,其花开若莲而色红若丹;产福建福州府者,其花四时皆开,深红照眼,经月不谢,中心一朵,晓生甘露,其甜如蜜,即常芭蕉亦开黄花,至晓瓣中甘露如饴,食之止渴;产广西者,树不甚高,花瓣尖,大红色,如莲甚美。又有一种叶与他蕉同,中出红叶一片,亦名美人蕉。一种叶瘦,类芦箬,花正红,如榴花,日拆一两叶,其端一点鲜绿可爱,春开至秋尽犹芳,亦名美人蕉。
如果,《广群芳谱》是科普读物,那么还是来看诗词中美人蕉的前世今生吧。
有一位生卒年均不详的刘昭禹先生(大约是在唐灭亡后的五代时期),非常擅长写五言,他被《全唐诗》所收录的15首诗作中,既有一首《送人红花栽》:
世上红蕉异,因移万里根。艰难离瘴土,潇洒入朱门。叶战青云韵,花零宿露痕。长安多未识,谁想动吟魂。
经典的魅力就是,远隔千年的时光,我们也能与诗人当时的心灵碰撞,在他人眼中的艳艳之色,却被诗人看到了“移万里”、“艰难”、“潇洒”、“战”……等等心绪的起承转合,一句“花零宿露痕”尤为传神,哪有什么什么岁月静好,看不到夜里和背后,只是人与物的自我的认真、坚持与忍耐罢了。
在美人蕉众多的名称中,“昙华”之名最有禅意,在佛教的传说中,佛陀因被恶魔提婆达多妒忌所伤,脚趾流出的鲜血流入大地,从而长出了美丽而坚强的美人蕉。虽然这个说法流传甚广,但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佐证。
所以,《法华经》中所说的:“佛前有花,名优昙华,一千年出芽,一千年生苞,一千年开花,弹指即谢,刹那芳华。”不知道和美人蕉有没有关系,只是肯定不是“昙花一现”之昙花。
宋人彭应寿曾经留下了一首《石桥寺》:
石磴盘空别岛开,深林苍翠拂衣来。昙华映日千峰晓,瀑布凌风万壑哀。野寺无人猿自啸,危梁骇客鹤频回。桃源洞杳知何处,翠髻云房亦浪猜。
古意森森,江湖意起,其中一句“昙华映日千锋晓”就带着无比的凌冽,与美人蕉“坚持的未来”、“坚持到底”倒是一脉相承。也许,不管是美人,还是花之美人蕉,极致之美,都是柔弱中带着倔强,方才有风骨和灵魂。
同样是“映日”而对的美人蕉,宋代的“阆风先生”舒岳祥所写的《续十虫吟》就显得温柔可亲的多:
虫有报雨蛙,竹树能攀援。青褐随所处,肤如凝脂鲜。长颈而方颔,顾盼升高颠。久晴初得雨,清声满林园。红蕉映白日,碧苇覆清泉。幽居乐清净,饮露如风蝉。俯视蝦蟆辈,迥然异凡仙。能鸣复善晦,所贵身名全。
虽然,美人蕉不惧炎夏,但若得雨露滋润,也是极好的。
比如“粉墙疏竹弄清蟾,玉砌红蕉宜夜雨。”(宋·蔡伸《玉楼春》)是一种小情调,适合相思和闲情。
而“带雨红妆湿,迎风翠袖翻。”(明·黄埔汸《题美人蕉》)的美人蕉映衬在雨后初晴的如洗天色中,那份清丽可则令人一见倾心。不知怎么的,有“带雨”就想到了“黛玉”,如果美人黛玉能得三分美人蕉的坚韧,恐怕就会是另外一番天地了。
于是,著名的风流才子唐伯虎,身为一个画家,哪里会错过这样的旖旎,《美人蕉图》就横空出世:
大叶偏鸣雨,芳心又展风。爱他新绿好,上我小庭中。
照理说还应该有一副画,可惜如今真迹难寻,只能在诗词的想象中聊以自慰了。比起“芳心”来,唐寅似乎更爱雨后的“新绿”,似乎将小小的庭院都染得清亮而脱俗了。
感知美人蕉的欣喜,在唐五代诗人李茂复的《马上有见》中是这样的相遇:
行尽疏林见小桥,绿杨深处有红蕉。无端眼界无分别,安置心头不肯销。
佛说,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,就如林荫深处的人家、绿杨深处的美人蕉,遇见了、邂逅了,就永远地留在了心头。
所以,唐人李绅才会在《红蕉花》中如此激动而感慨:
红蕉花样炎方识,瘴水溪边色更深。叶满丛深殷似火,不惟烧眼更烧心。
到了炎热的南方才初识美人蕉花开的样子,在氤氲湿热的溪岸显得更加深重浓郁。而这满绿的叶、殷红似火的花,燃烧了诗人的眼,更沸腾了诗人的心。
如果,彼此,只有在炎热的南方才能有幸遇见美人蕉,那么,此时,只要到了炎热的夏季就能遇见“最宜红上美人头”(清·庄大中《美人蕉》)。
还是这位写下了《悯农》的李绅,又写了一首《逾岭峤止荒陬抵高要》,其中有这么一句“岭头刺竹蒙笼密,火拆红蕉焰烧日。”
读之顿时就觉得热血沸腾起来,也许对于原生于美洲和非洲的美人蕉来说,唯有炎热如火的烈日之下,才会让它找到根、找回骄傲与自尊、才会方显真本色吧。
只是,到了中国本土的语境中,美人蕉更多的还是和伤春悲秋和愁绪联系在了一起。
“兰烬落,屏上暗红蕉。闲梦江南梅熟日”是唐人皇甫松思乡梦江南的黯然;“小阑立遍红蕉树,一带残云趁月黄”是宋代无名氏面对美人蕉时的形单影只;“小园雨霁秋光转。天气微寒犹暖。黄菊红蕉庭院”是宋朝朱敦儒忆故人的淡淡心境;“肠断红蕉花晚、水西流”又引得朱敦儒惊秋之时引泪添愁,只因万里飘零格外的孤独寂寞空虚冷……
如此这般,真实折煞了美人蕉的傲气,所以,还是唐人杜荀鹤的《闽中秋思》中那句“雨匀紫菊丛丛色,风弄红蕉叶叶声”更让人动容。
即使到了秋日里,烈火烹油也终有尽时,当余温散尽,纵使鲜妍不再,也还有风中叶叶有声,似乎在宣誓、在承诺,等到来年夏,再火红一场,岂不痛快。
这,就是属于美人蕉的仲夏之梦,值得敬重!